中華民國113年11月28日
文˙蘇俐穎 圖˙林旻萱
鄒族人認為,天神在玉山搖落了楓樹,果實與落葉掉下後,創造出了族人。賽夏、布農族以植物作為氏族的名字。有著嚴謹階級秩序的排灣族,族人以植物種子(vusam)來尊稱部落的領導人以及家中的長嗣……相較後來才到的漢人,生活在台灣島嶼更長久的原住民,以其長年累月與環境的互動,發展出難望其項背的豐富植物智慧。
想了解更多?台北西藏路上幾棵未讓人多加留心的刺桐,猶如沿路留下的線索,指引我們敲開民族植物學家、林業試驗所研究員董景生的研究室大門。
植物有靈
民族植物學是一門整合民族學、人類學與植物學的跨領域學科,董景生解釋。長年在部落走跳的他,自2000年的南澳的泰雅為起點,開始投入原住民植物的研究。這些年來,陸續完成《綠色葛蕾扇:南澳泰雅的民族植物》、《走山拉姆岸:中央山脈布農民族植物》與《邦查米阿勞:東台灣阿美民族植物》、《串起莽噶艾:魯凱下三社群民族植物》、《婆娑伊那萬:蘭嶼達悟的民族植物》等著作。
萬物有靈,植物亦然,是許多民族植物學家討論原住民植物時關鍵性的概念。董景生解釋,對於原住民來說,植物猶如人類一樣具備靈性智慧,彼此平起平坐,還能溝通,獵人也曉得禮敬獵物。
知名的教育家,同時也是民族植物學家鄭漢文,在《有靈‧原民植物智慧》中便記錄布農族的一則傳說。相傳,過去布農族人使用各種木材,均相當方便,二葉松、栓皮櫟、櫸木等植物,都長在部落四周,直到某日,一名部落婦女因若干細故對樹木破口大罵,樹木一氣之下紛紛出走,不同的樹木各自離去到不同的地方,二葉松爬上了懸崖峭壁,栓皮櫟也長出厚硬的外皮。
受過科學訓練,董景生從理性角度來解釋這些傳說誕生的因由,他表示,「樹木出走」的傳說,在許多部落中都有不同的版本,對於布農族來說,「由於布農族主要在高山生活,這樣的寓言可以解釋不同樹種的生長以及垂直分布的特性。」
有些傳說、習俗更是令人難以置信。好比如山漆(Rhus succedanea),有著揮發性的乳白汁液,人們碰到了往往導致紅腫發癢。董景生分享,當年曾在南澳的泰雅族部落作田野調查,當地耆老只要經過山漆,會以族語喃喃唸道:「你是○○(自己的名字),我是vaga(山漆的泰雅族語)。」透過「交換名字」的儀式,身體才不會發癢。這樣的傳統,對於現代人來說或許會直呼不可思議,長年在部落田調,他也曾見過對山漆嚴重過敏的學界前輩,每經過樹下就會如此炮製,才得以倖免於難,「你要怎麼區分這是心理醫學或迷信呢?」董景生笑問。
原住民的植物曆
作為台灣土生土長的族群,原住民歷經長年與環境的互動、適應發展出獨特的文化,「人與自然共舞,在各自的環境中建立一套倫理規範與植物智慧。」鄭漢文寫道。
華人是對「曆」情有獨鍾的族群,人們依據天氣物候的變化,發展出歲時輪盤的概念。而在沒有鐘錶、日曆的昔日,原住民也會從自然的變化中推納出循環性的歲時輪盤。而樹木的變化,正是他們用以判斷的來源之一。
好比如各地不同族群的部落中,均有被視為「颱風草」的植物。董景生分享,在蘭嶼,番龍眼(Pometia pinnata)是拼板舟的材料,也是達悟族判斷颱風的標準,只要花開得多,耆老便會說,今年度的颱風將會較多。
另外,布農族的獵人則會利用長在高山松樹(如二葉松或華山松)的新芽來判斷打獵的時機,「可以說,這是一種物候指標。」董景生解釋,因他們認為,鹿茸生長的時機與松葉的新芽同步。
或者是農閒的秋冬,獵人展開內建的Google map,在山岳之間穿梭,他們會摘取薔薇目植物的果實如台灣草莓(Fragaria hayatai)、台灣懸鉤子(Rubus formosensis)或椬梧(Elaeagnus oldhamii)來果腹,輕裝的他們也擅長就地取材,利用莢蒾(Viburnum dilatatum)、包籜箭竹(Pseudosasa usawai)或柃木(Eurya)製作成陷阱;也會鎖定獵區成熟的台灣蘋果(Malus doumeri)、山枇杷(Eriobotrya deflexa)等果樹,帶著獵犬一同獵捕到果樹下進食的大型山豬;或藉由觀察樹木的高度推測飛鼠的飛行路線,守株待兔後利用獵槍來獵捕。
把刺桐送回蘭嶼
在各樣的民族植物之中,刺桐(Erythrina variegata)是台灣所有濱海居住的原住民,包含卑南、噶瑪蘭、阿美、排灣、達悟,甚至是南部的平埔族,都會仰賴的重要樹種。早年,清代漢詩:「田田甘蔗綠,葉葉刺桐燃」,描寫了昔時被稱作「刺桐城」的台南風光。因平埔族刻意將其大量種植在城外,每到3月,艷紅的花就有如現在的鳳凰木花開一般耀眼。
董景生說明,原住民族看刺桐開花,知曉春季的到來。噶瑪蘭族會順應季節舉辦海祭;達悟族才知曉飛魚將來,亦會舉辦飛魚季;也有部落看到刺桐花開,便會種稻。然而,在千禧年前後,因外來種刺桐釉小蜂的入侵,幼蟲會寄生在植物組織中,造成全台刺桐的大規模感染、死亡,使得刺桐快速絕跡在島上。
另外,隨著現代文明的腳步,原住民再也無須仰賴植物而知曉狩獵、捕魚的時間。民族植物及知識的快速消失令人心驚,促使2019年,林試所推動「植物園方舟」的保種計畫,董景生便積極地將育種保留的刺桐種子,重新發芽後送回蘭嶼高中。這些本來就存在於族人日常的植物,「唯有透過社區、部落的合作,才有可能把種原留下。」他認為。
從實用價值到靈性交流
雖然研究多鎖定在民族植物的應用價值,但董景生亦說,人與樹的互動亦存在靈性、哲學的層次。而這樣的現象,不僅限於原住民,普遍存在於所有族群之中。
即便在當代,台灣民間仍篤信大樹有靈,並保有奉樹為神的傳統。日治時期,台灣總督府中央研究所林業部(即後來的林試所)首任部長金平亮三,大規模考察台灣人的樹木風俗信仰,並寫成〈台灣人對於樹木之迷信〉。文中細述了許多不可思議之事,諸如孩童入學時,將松樹的樹脂供奉於孔子像前,可增加孩童的智力。端午節在門口插上榕樹枝條,以保佑不會溺斃。若將漆樹拿來燒柴,則會導致家境貧困。龍眼倘若早熟,該年會有戰爭、災亂……等等。
近年,亦有加拿大生態學家蘇珊‧希瑪爾撰寫的《尋找母樹》,雜揉了自身經驗,描述猶若有靈的大樹,能與人展開神秘溫暖的交流。美國作家理察‧鮑爾斯的《樹冠上》,描繪人與樹糾葛錯綜的歷史。電影《阿凡達》,則明顯融合美洲、非洲等地原住民的植物傳說。
透過與樹連結,帶領人們走上重返美麗幽邃自然原鄉的路,除了喚起遺落已久的文化記憶,也讓人們對自然、原始、未知懷抱一份敬虔的謙卑。
以上全文轉載自台灣光華雜誌第四九卷第11期